刘国友直到端起酒杯,都还没反应过来,曾经的小老弟怎么就成了大领导。
“别光顾着自己喝,敬酒。”
秦淮茹见他失态愣神,在桌子底下捅咕了他一下,稍作提醒。
她也能理解刘国友此时的心情,换做是谁骤然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发蒙。
其实想想,不仅是刘国友这样,今天坐在这里喝酒的街坊邻居们哪个不是回想起李学武的这几年,感慨颇多。
“听说过飞机干部,就是没见过。”刘国友看向她,“更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突然有点……”
他摇了摇头,深呼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往李学武那桌走去。
秦淮茹站在原地,心里百般滋味,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就着烈酒往肚子里咽。
喜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今年大院里少了三大爷这样混喜酒的奇葩,气氛却是和谐了很多。
也许明白秦淮茹的心意,单位里一个人都没有来,但礼账却写了一大篇。
街坊邻居没有喝多几个,今天的主角刘国友和秦淮茹却是双双醉倒了。
棒梗很是懊恼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的醉态,心里也是憋屈的难受。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酒入愁肠话更多,秦淮茹今天说了很多。
即便是理智仍在,可话里话外还是有诸多对苦涩生活的抱怨。
贾张氏听得出来,有些话是说给她听的,有些话是说她给邻居们听的。
她现在人微言轻,往后还要仰仗儿媳妇儿鼻息生活,能说什么。
邻居们也都是劝着秦淮茹,往前看,放宽心,迎接新生活。
再有不到半个月,今天这酒席上的邻居们便要散伙。
虽然还是在一个住宅区,可楼上楼下,一栋二栋的,往后见面的机会少了,感情也不会再有大院这样的亲密。
可以预料到的,这顿酒席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齐聚。
感情混着烈酒灌入愁肠,说着说着,秦淮茹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么多年她的辛苦付出,忍受丧夫之痛努力支撑起破碎的家庭。
上有老,老的不体量人,下有小,小的不懂事,她这心里委屈也憋屈。
从今天开始,她也有了可以诉说仇怨的对象,也算是苦尽杆来吧。
东屋还在热闹着,大家或是劝着秦淮茹,或是恭喜她的幸福来之不易。
李学武喝得了杯中酒,离了唠唠叨叨的傻柱往门外走去。
桌上的人还以为他去厕所,看着他离开也没有说什么,端起酒杯继续喝。
门口,棒梗见他出来,只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也不说话。
李学武也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棒梗好像有了主心骨似的,顺着他的招呼转过身,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感慨着的母亲。
十三岁了,大脸猫这半年个子长的很快,也是男孩到了长身体的时候。
在这一时期的男孩嗓音会变化,性格上也会发生一定的改变。
如果生活中遭遇了一些不能理解,或者说自己处理不好的情况,难免会出现偏激的思想。
李学武的一米八几的个子,揽着棒梗的肩膀,他的脑袋能到李学武的胸口。
“看你没怎么吃饭,不饿?”
“嗯——”
棒梗的回答很简短,微微低着头,好像是应付,又好像是实话。
今天傻柱也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秦淮茹更是难得的舍得,大方。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如果换做是别人家的酒席,棒梗肯定要吃个滚肚圆,只是今天——
“我没有心情。”
“呵呵——”
李学武理解地点点头,一边走着,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我不想长大。”棒梗嘀咕了一句,他没有想过长大的代价是失去妈妈。
以往他妈管他、打他的时候,他恨不得没有妈,只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失去了母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男孩的思想总是狭隘的,不成熟。
他不承认那个后爹,即便奶奶教给他要同对方处好关系,这样才能得到对方的认可,继承对方的房产和财产。
可他就是不愿意,不愿意因为奶奶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去跟别人分享母亲。
连那个后爹他都不想承认,更何况是那两个用异样目光打量他的姐妹。
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为什么非要“认贼作父”等着继承人家的财产。
他想不通奶奶说的话,可也懒得狡辩,更不会跟那对姐妹解释,他没有抢夺她们父亲和家产的任何心思。
嗵——
抬脚踢飞了甬路上的碎砖头,这院里的气氛诡异又陌生,连以往绝对不会出现的砖头都有碎渣了。
都说长大了好,长大了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骗人,都是骗人的。
棒梗唯一还能信任的,也只有揽着他肩膀的武叔了。
“时间是个无情的混蛋,就算你再不情愿,它也会推着你往前走。”
李学武带着他往后院走,嘴里慢悠悠地说道:“你要么选择面对现实,努力过好剩下的每一天,要么选择逃避现实,找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等死。”
“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棒梗天真地抬起头,看着他问道:“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真有吗?”
“呵呵——”李学武低下头看着他,认真地叮嘱道:“等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因为我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好地方。”
“武叔你喝多了,你才多大啊。”
棒梗纠正了他话里的语病,低着头说道:“我真想找个这样的地方躲起来,谁都不想见到。”
“唉——”李学武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讲道:“你是想躲起来,让你母亲为了你的离家出走而着急上火吧。”
“她会伤心,会后悔,后悔没有在意你的感受,给你找了个后爹对吧。”
这话可谓是一针见血,让棒梗无话可说,头垂的更低了。
“我现在很难教给你如何变得强大,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成熟起来。”
李学武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你得学会抬起头,勇敢地往前走,面对任何困难和挑战都是如此。”
“生活总是会给你一颗甜枣,然后无情地回手抽你一巴掌。”
他笑着说道:“你不能因为吃了甜枣就忘乎所以,更不能因为挨了巴掌就自甘堕落。”
“我现在跟你说你母亲的困难和苦闷,你是不会理解的,所以我不说。”
李学武低头看了他一眼,讲道:“但我要说你母亲是个好人,是个好儿媳,好妈妈,你不会否认吧?”
棒梗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认可了他说的话,他的妈妈是好妈妈。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李学武安慰道:“你早晚会长大的,当你不需要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那时候会如何的孤独。”
“我还是不能理解。”棒梗闷声说道:“明明我们家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为什么她还要找个人嫁了。”
“你当然不能理解。”李学武点点头,说道:“因为你不是你妈妈,你理解不了她现在的心情和需要,就像你妈妈不是你,也理解不了你的想法。”
“亲人之间总有一个人需要先主动,你也舍得不让你母亲向你低头吧?”
他站住了脚步,看着棒梗的眼睛说道:“你只有快快长大,好成熟起来,理解她,这样才是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那你呢?”棒梗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问道:“如果武叔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就像你说的,成熟的考虑。”
“如果我是你,我会祝福她。”
李学武手按着大脸猫的肩膀,道:“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更久地陪伴着她,她需要一个肩膀做依靠。”
“当然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早地有所作为,给她更多的底气。”
他抬了抬眉毛,讲道:“就像你去年养的那些小鸡,卖鸡蛋也好,卖活鸡也罢,你有一份收入,就会很自信。”
“如果你有能力亲手创造自己的好生活,亲口告诉你母亲,不用惦记别人的房子,算计别人的财产,那她一定很欣慰,很自豪,很骄傲。”
“嗯——”棒梗好像听懂了,犹豫着说道:“我不能左右她的想法和决定,但我能做些什么表示自己的态度。”
“你确实长大了。”
李学武没想到,棒梗能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只有经历过困苦才能快速成熟,成长。
“如果你给我当后爹就好了。”
心情好了很多的棒梗又变得幼稚了起来,不甘心地嘀咕道:“我不图你的房子和财产,我就喜欢听你说话。”
“喜欢听我说话也用不着请我当你后爹啊。”李学武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咱们做个朋友不好吗?”
“嘿嘿——”棒梗笑了起来,说道:“武叔,我不想上学了,没用。”
他眼睛亮亮的,认真地讲道:“我知道你在山上有关系,有门路,你能帮帮我,我想上山,养鸡,养很多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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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跟我儿子说什么了?”
周一上午,赶着李学武刚开完班子会议,秦淮茹便来到了他办公室。
还没坐下呢,她这嘴里便连嗔带埋怨的要找李学武算账。
“怎么了?没说什么啊。”
李学武摆了摆手,示意过来探看的王露不用管这边,忙她自己的。
王露自然认识招待所的秦所长,笑着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没说什么他跟我讲要辍学。”
秦淮茹嘟着嘴,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李学武的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早晨起来就跟我说,上学没啥用,他想挣钱,靠自己生活。”
“这不是挺好的嘛——”
李学武笑了笑,也没坐下,就端着茶杯站在一旁。
“从小就知道要独立生活,赚钱养家,可不比同龄孩子好多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好骗啊。”
秦淮茹翻了个白眼,嗔道:“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一定是你说给他什么,他才跟我说那些假大人的话。”
“谁说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棒梗说这些了。”李学武好笑道:“喝你一顿喜酒,你还粘包赖啊。”
“跑了你了,我有千里眼。”
秦淮茹目光流转,瞥了他道:“说,你到底跟棒梗说什么了。”
“我不信,喝醉了还能用千里眼?”李学武并没有着急回答她的问题,倒是调侃了她起来。
其实不用秦淮茹说,他也知道,一定是贾张氏看见了。
那天他带着棒梗往回走,中院都没有别人,一定是贾张氏不放心大孙子,跟着出来了,躲在哪里听见了,看见了。
就像秦淮茹说的那样,棒梗现在正处于叛逆期,家里人谁的话都不听,连傻柱和一大爷劝都不好使,他只信李学武的话。
可李学武又不经常回来,多了说一早一晚来大院接送李宁,哪里有时间开导他。
昨天酒席结束前,李学武带着棒梗离开,说什么秦淮茹也能猜得出来。
她进来来表面上是找李学武算账的,实际上是来感谢他的。
感谢他的理解,感谢他对棒梗的照顾,更感谢他给棒梗安全感。
以前的秦淮茹浑浑噩噩,每天都为全家的吃饱不饿问题忙碌奔波。
现在她也是干部了,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是不一样的,能感受到李学武的善意,更知道他对孩子的好。
所以李学武听说她来找茬,一点都不带着急的,也懂她的心思。
“真是的——”秦淮茹无奈地捏着手,“这孩子长大了,心思也复杂了,我这当妈的太失败,永远不懂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好,努力给他学习的环境,他是不理解我啊。”
“那你就去理解他啊。”
李学武很自然地讲道:“母子之间,总得有个人主动一些。”
“你期望中的双向奔赴,也得表现出要靠近的意思啊。”
放下茶杯,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讲道:“我不是联合学校的老师,但他的成绩你自己心里有数。”
“在联合学校学点基础知识没有问题,但能学多少还要打个问号。”
李学武摊开手,问道:“你觉得以棒梗的成绩,能考咱们集团的技术工人岗吗?你舍得他调剂去别的工厂吗?”
“这还得说他有这个机会,其他工厂也想要他。”
“那养鸡就好了?”
秦淮茹反驳道:“现在是什么形势你也知道,真跑到大山里去养鸡,吃多少苦就不说了,未来哪有出路啊。”
“秦淮茹,你我都不是大神,算不准未来会有什么样的路可走。”
李学武认真看着她强调道:“但棒梗现在就知道自己想要走什么路。”
“你永远不可能左右他的思想,更不可能管束他一辈子。”
“我知道,我知道。”秦淮茹无奈地讲道:“这人生都是他自己的,可我不是想他生活好,未来轻松一些嘛。”
“你代替不了棒梗,就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李学武靠在了椅子上,道:“我当然不希望他辍学,但看样子,他已经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想法和信心。”
“那怎么办?”秦淮茹有些慌了,问道:“总不能真去养鸡吧?”
“养鸡怎么了?行行出状元嘛。”
李学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道:“他跟我说想上山,我没答应他。”
“我跟他说了,养鸡也是需要学问的,至少得等他学会自己做饭,能独立生存了再说,否则上山只能饿死。”
“你倒是真支持他——”
秦淮茹听他如此说,觉得还有缓和的余地,这心里也落了地。
“真要是你自己儿子,我就不信你舍得让他上山去养鸡。”
“哎,这可不一定。”李学武笑着点了点她,道:“昨天棒梗还跟我讲,想让我给他当后爹呢。”
“啐——胡说八道——”秦淮茹嗔道:“棒梗才不会这么说呢。”
“不信吧?问问你婆婆去啊。”
李学武笑着挑了眉毛,放下茶杯说道:“真要是我亲儿子,他如此决心做一件事,我一定支持他。”
“秦淮茹,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学校的老师,你也不是育儿专家。”
他认真地提醒道:“棒梗这个年龄正是敏感期,叛逆期,别老是想着给他安排好一切,他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
“真听了你的,他上山当鸡倌。”
秦淮茹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说道:“这是你给他的?”
见李学武没有否认,她心里感动之余,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还是太小了,做什么事我都不放心,就像你说的,至少要等他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她把钱推了推,道:“别给他钱,就算是要上山,我这当妈的就算再不愿意,也不会看着他吃苦受罪。”
“该给他的,这个家都是他的。”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也别给孩子太多负担。”
李学武并没有在意那五十块钱,很是随意地讲道:“或许他并不需要你给他的家,他需要的是你的关注和关心。”
“还说自己不是老师呢。”
秦淮茹听懂了,嘴里揶揄道:“我还真得时不时来你这儿取取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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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办公室的门被甩上,周泽川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点上。
剩下的连同火柴随手被他丢在了办公桌上。
他手有些哆嗦,嘴上却使劲唑着烟头,然后一口气喷出烟雾。
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的怒火和怨气消散一空似的。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怒火和怨气并没有消散,胆寒倒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