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五月二十日了,万象院辩论还在开。
十七日邵勋又去了一次,坐了半天,下午就走了,此后三天再也没去,让太子留守主持。
这是他的好机会,希望他不要浪费。
至于辩论本身,事实上现在已经完全变味了,开始爆黑料搞人身攻击,不少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十七号那天,邵勋之所以能坐半天,纯粹是八卦好听,下午没啥猛料,他就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离开了。
到了这会,理基本上明了。
邵勋本身也没强制这些人做什么,只不过一部分人主动靠上来罢了。
他们或出于政治投机,比如想翻身:
或出于可能的商业利益,比如孙熙那档子事;
或出于个人爱好,纯粹生活空虚,比如玩女人玩腻了,想玩点别的。
总之原因很多,不一而足。
邵勋今天坐镇龙鳞殿,批阅好奏折后,想起了十一子那天孺慕的眼神,心中一叹,有些怜惜,便让人唤他过来。
许久之后,殿外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以及侍卫亲军的呵斥声。
侍卫亲军就是童千斤所部,刚刚改名,目前有三千人,皆着明光铠,在汴梁十分惹眼,算是最拉风的崽。
他们是邵勋最信重的兵,时常赏赐,外放任官的也不少,出外打猎时更是同吃同住,
是他最后一道防线。
从制度上来说,别说汉王了,便是太子如此没规矩冲撞守卫,都要被呵斥,不然就是他们自己失职。
去疾入内后,童千斤伸手拦住了追到殿前陛阶上的军士,吩咐几声后,自己入内请罪。
「去疾,你看看,莽莽撞撞,童将军都被你牵连,阿爷现在要罚他了。」邵勋说道。
去疾脸上欣喜的笑容猛然退去,立刻转身看向童千斤,躬身一礼,道:「此皆孤之过也。」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阿爷,能不能不要罚童将军,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你为何如此冒失啊?都不等通传。」邵勋问道。
「因为因为阿爷第一次召我问对。」去疾说道。
邵勋沉默了。
「坐下吧,坐阿爷身旁。」邵勋招了招手,让儿子过来。
女官阎氏、李氏齐齐起身,对汉王行了一礼,坐到斜对面的另一张案几后。
去疾高兴地走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童千斤。
邵勋亦看向老童,道:「罚你食邑五十户,自去反省。」
「是。」童千斤领命退下。
他是沅陵县公,食邑一千六百户。
五十户纯纯是小事,兴许过阵子就找个由头给他加回来了。天子这么做就是想告诫他罢了,规矩如此,赏罚要分明。
「去疾,看看这个。」邵勋将一份奏疏递给儿子。
奏疏上字迹娟秀,但不是父亲的笔迹,他的没这么秀丽,看样子是女官记录的。
第一句话就是「晋季以降诸务定」。
再仔细看下去,竟然是「太康以来,天下一统,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崩乐坏,社稷将倾—”」
看完后,去疾看向父亲,道:「阿爷,儿看完了。」
「如何?」邵勋问道。
「何———何物如何?」去疾眨了眨眼睛,问道。
邵勋大笑。
十一郎过来,倒让他笑口常开,这傻小子。
邵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万象院辩论众人列名于上了。」去疾说道。
「不错。」邵勋说道:「这就是万象院辩出来的第一份决议,参会众人列名。」
到目前为止,虽然在鸡同鸭讲,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认,普朝那会真的搞得太过分了,
以至于差点亡国。
这就像国际谈判,双方分歧巨大,于是先拿能说的、能统一的部分写个联合公报。
晋太康盛世以来,土人「过于浮华」,对国家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且至今「弊风未尽革也」。
至于接下来是不是按照《崇有新论》的要求来做,还在争辩。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承认了晋朝时的不是,就意味着应当做出改变,而今争论的不过是做到什么程度罢了。
邵勋将这些仔细对儿子讲了讲,邵渥(去疾)恍然大悟。
见他那样子,邵勋也很开心,道:「你三兄、六兄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你现在也明白了,甚好。今后若遇到这些事情,你应知晓该怎么做。」
「我会劝兄长的。」邵渥点头道。
邵勋看了儿子一眼,欣慰道:「真吾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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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太官署的人将餐食送至,尚食检验一番后,拿来了龙鳞殿。
父子二人高高兴兴吃完,稍事休息之后,邵渥起身行礼道:「阿爷,我要走了。」
「去哪?」邵勋讶然道。
「阿娘午后要查验《管子》,再不去要吃戒尺了。」邵渥说道。
「就那几本书,都读烂了。」邵勋不以为然道:「你去年不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么?」
「阿娘说要反复背诵,要时时抽查。」邵渥说道。
「别去了。」邵勋大手一挥道:「再读下去要读傻了,下午阿爷陪你骑马射箭。」
「好」邵渥勉强应了一声。
「我与你阿娘分说,勿忧。」邵勋站起身,说道。
「好!好!好!」邵渥连应三声,笑容满面。
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有些愧疚,以前陪去疾真的太少了。
阎氏在一旁默默看着。
汉王来了半日,就把天子哄得团团转,笑容不知道多了多少。
阎氏乃李寿之妻,往日时常与丈夫谈论宫中之事。
李寿牢骚满腹,讲了很多宫中秘辛,让阎氏对这类事情格外敏感。
他不知道汉王是真的赤子之心,还是假装哄老皇帝开心的。但无论如何,在她看来汉王的地位已然大大上升。
而且天子对他真的宽容。
像方才那般急匆匆冲来,换成太子就要被痛骂了,但汉王却屁事没有。
当然,这或许也说明不了什么。
当上太子了,要求本就十分严格。有些事情,诸王做得,太子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