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大营,早已不复初来时的兵甲森然、旌旗招展。此刻,营盘之内,哀鸿遍野,十室九空不足以形容其惨状。
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幅黑绸,沉甸甸地压在德安府官军的营寨之上。
营寨之内。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与腐败之气,混杂着药草的苦涩与尸身的恶臭,凝滞不散,几乎能令人窒息。昏黄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出一张张因病痛与恐惧而扭曲、苍白的面孔。呻吟与哀嚎,如同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这片广阔的营地间回荡,谱写着一曲末日般的悲歌。
痢瘴如凶猛的野兽,无情地吞噬着士兵们的生命。昨日尚能持戈的袍泽,今日便可能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被草草拖拽至营外临时开辟的深坑之中。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墨,涂抹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头。军心,早已在瘟疫与无生教妖人那神出鬼没的诡异手段下,土崩瓦解。
营寨中央,一片相对洁净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简陋的法坛。白云寺高僧司马金龙,身披陈旧的袈裟,面容枯槁却双目炯炯,盘膝坐于法坛之上。他身后,数十名武僧亦然,个个神情肃穆,口中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与驱邪佛咒。梵音低回,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试图在这片被死亡与绝望笼罩的炼狱之中,点燃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金色的佛光自他们身上隐隐散发,与周遭弥漫的浓重死气、阴煞之气形成鲜明对比,却又显得那般力不从心,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豆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阿弥陀佛……”司马金龙一声悠长的佛号,压下了周遭的些许嘈杂,“诸位将士,生死有命,轮回不息。然妖邪作祟,荼毒生灵,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此番劫难,非战之罪,乃妖人歹毒。尔等需稳住心神,莫让恐惧侵蚀了正气。”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蕴含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让一些濒临崩溃的士兵暂时恢复了些许神智。
然而,现实的残酷,远非几句经文所能扭转。镇魔司的人员带来了些许丹药,皆是珍稀之物,对于缓解痢瘴之症略有效果,但对于已然弥漫全营的瘟疫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面色凝重地向定远将军李成玉禀报:“将军,妖人手段狠辣,不仅在水源投下剧毒尸煞,更暗中散播携带病瘴的疫鼠。此毒复合,极难根治,我等所携丹药有限,恐难以为继。”
镇魔司的数名青衣卫穿梭于营帐之间,他们面色凝重,“辟秽丹”与“固元散”,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带来的丹药虽是珍品,对于如此大规模的疫病而言,亦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仔细勘察了水源、伙房乃至病卒的呕吐物,最终确认了无生教投毒与散播疫鼠的卑劣手段。“此毒阴损至极,非寻常药石可解,”一名年长的镇魔卫低声对定远将军李成玉禀报道,“河水之中蕴含尸毒与阴煞,疫鼠所携带之病瘴更是烈性,两者并发,神仙难救。我等已尽力,然……”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沉重的叹息已说明一切。
李成玉,这位身经百战的定远将军,此刻须发凌乱,双目布满血丝,双目布满血丝,原本魁梧的身躯此刻也显得有些佝偻。往日的威严被深深的疲惫与焦虑所取代。他立于帅帐之前,望着眼前这支曾经雄壮,如今却病骨支离、士气全无的大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数万精锐,尚未与敌军主力正面决战,便已折损近半于这无声无息的瘟疫之下。这不仅仅是耻辱,更是对朝廷威严的践踏。
李成玉一拳擂在案几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虎目之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妖人!妖人!本将军誓要将尔等碎尸万段!”他环顾四周,残存的将领个个面带戚容,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妖人……妖人!”李成玉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本将与这无生妖教,誓不两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绝望。
他知道,退路已绝。
粮草因之前的劫掠本就吃紧,如今瘟疫横行,若再拖延下去,恐怕不等妖人攻来,大军便会自行崩溃。
“诸位,”李成玉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决绝,“事已至此,我等已无选择。困守于此,唯有坐以待毙。明日,所有尚能一战的将士,饱餐一顿!卯时造饭,辰时,全军总攻!不破阳泽,便死于城下!或有一线生机,否则,皆为这黄土枯骨!”
“末将领命!”几名将领虽知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亦明白已无他法,纷纷抱拳应诺,神情悲壮。
与此同时,阳泽城头,夜风凛冽。吴仁安那八臂骨魔的狰狞身躯,静静矗立在城楼之上,额头上那两根峥嵘的、向上弯曲的墨色骨角,在黯淡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猩红的眸光穿透夜幕,俯瞰着下方官军营寨中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那隐约可闻的、如同鬼域般的哀嚎。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弥漫的混乱、绝望与不断消逝的生命气息。
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愉悦感,在他那由白骨构筑的心核中悄然滋生。
这便是他想要的,这便是弱者在绝对力量面前的卑微。蝼蚁,终究是蝼蚁。
“没饭吃了吧,朝廷走狗!秃驴还能给你们变饭出来?哈哈哈!饿死你们!”
“咚——嗡——”
城外,司马金龙那口巨大的铜钟再次被敲响。
沉闷而悠远的钟声,蕴含着至阳至刚的佛力,如同一道无形的音浪,涤荡而来。
每一次钟声的震荡,都让吴仁安的骨躯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与不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骨节深处攒刺。
这并非致命的伤害,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挑衅,如同恼人的蚊蝇,在他耳边嗡鸣不休。
“咚——嗡——”
每一次钟声震荡,吴仁安的骨躯都会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与不适,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刺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