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远了说远了。”司马干拍了拍脑袋止住兴头,苦恼地转了转眼睛,“现在该怎么办,才能让你顺顺利利离开京城,却又不至于流放贬谪呢?”
“这个潘岳自有计较,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潘岳原本没有心思和司马干饶舌,此刻见马车已经驶到了自家所住的延熹里外,便朝司马干拱手施礼,想要告辞离开。
“年轻人不过遭逢一点苦厄,这就受不了了?岂不知日后还有更艰难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呢!”司马干见潘岳意兴阑珊,不由勃然而怒。
“王爷不就是想知道我打算怎么离开吗?”潘岳淡淡地回应。
“我的心思,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司马干脸皮厚,被潘岳点破了心思也不羞愧,收敛了怒容笑嘻嘻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法子,赶紧说出来,否则我老王爷今天晚上睡不好影响了身子,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见司马干如此好奇,潘岳也不好推脱,只好向司马干附耳说了几句话。
“妙妙妙!”司马干听得眉飞色舞,拍着潘岳的肩膀哈哈笑道,“反正要送人借口,借机骂骂吏部那群官儿再好不过,也算是给他们压制你这么多年出一口恶气!”
翌日,尚书诸省连接内宫的阁道之上,忽然贴出了一张招贴,上面写着几句类似民谣的诗句:
“阁道东,有大牛。
王济鞅,裴楷輶,
和峤刺促不得休。”
阁道是连接内宫与外间官署的架空通道,平素官员往来多有通行。此刻突然贴出这么一首歌谣,众人一看,无不知趣地掩口而笑。所谓阁道东的大牛,乃是指吏部尚书山涛,而王济、裴楷、和峤都是名士派高官。这首歌谣的意思是吏部尚书山涛不过是头颟顸愚笨的大牛,王济给他套上皮带,裴楷给他套上拖车,和峤则迫使他劳碌不休。由于比喻贴切,朗朗上口,这首歌谣立刻在洛阳官场中流传开来,同时也将山涛、王济等被歌谣讽刺的官员气得半死,立刻命人追查这首阁道谣的作者。
由于阁道只有一定品级官员可以登临,追查起来并不困难,众人立刻便知道这首阁道谣乃是司空掾潘岳亲手所写。由于潘岳入仕近十年不得升迁,对吏部尚书和高要权臣口出怨言并不意外,因此吏部虽然怀恨在心,也找不到可以处置潘岳的律法。最后只能强行发令,任命潘岳为河阳县令,即日离开洛阳赴任。
潘岳离开洛阳的时候,只有夏侯湛、韩寿等寥寥几个友人前来送行。而他举目四顾,果然没有再看到有关齐王府的一丝影子,就连一向交好的齐王府长史温裕,也避嫌地没有露面。潘岳知道此刻的司马攸正深陷在皇太后羊徽瑜的葬礼漩涡中——朝廷为皇太后定的谥号是“景献”,但关于在葬礼中齐王司马攸究竟应该是穿子服还是臣服,行子礼还是臣礼,由于史无前例,大臣们已是吵得不可开交。天子司马炎最终采纳了司空贾充的建议,让司马攸“服子服,行臣制”,算是在各派官员慷慨激昂的口水战中取得了一个平衡。
潘岳无法想象,沉浸在丧母悲痛中的司马攸身处漩涡,连对母亲的孝礼都无法尽到,会是怎样撕裂身心的伤痛。朝堂中的各方力量在司马攸身上推举拉扯,可是潘岳现在唯一能做的,却只能是远远地离开他。司马攸在潘岳身上少费一丝精力,才有多一分精力去应付那些无法逃避却生死攸关的摧折和纷争。
“夏侯兄,我有一事相托。”临行之前,潘岳取出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锦囊,小心地放在夏侯湛手中。“这个锦囊,劳烦夏侯兄转交给齐王妃,不到齐王危急关头,不要打开。”
“好,你放心。”夏侯湛见潘岳神色郑重,仿佛交给自己的是某种重逾性命的东西,连忙答应着细心收好。他生性端方,又与齐王司马攸是中表之亲,乃是潘岳难得可以信赖的人选。
交待完这最后一件事,潘岳抬起眼睛再次看了一眼洛阳城青灰色的城墙,感觉自己真的该走了。
河阳在前方,洛阳在身后。潘岳在颠簸的车厢内紧紧地依偎着杨容姬,恍惚觉得随着自己的离去,身后那座青灰色的大城渐渐生出了裂缝。那些裂缝最初细如虫豸,渐渐像吞食了血肉一般越来越粗长,蟒蛇一般缠绕攀援,带动得城墙上的沙土砾石纷纷坠落,而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帝都,也在不断撕裂、崩塌,最终倾颓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