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苍生柴(一)
白纸村处于北地,方圆几十里找不出第二个冒人烟的地方,偏僻得雀鸟都懒得光顾。
村子里没什么好地方,唯独中央摆着个祭台,旁边竖着两只怪模怪样的塑像,雕刻得十分精致,脸上画着诡异的图腾,大抵是北方供奉的邪神之类,上不得台面。
祭台中的木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背对着阳光,一个不速之客拎着裙摆走了下来。
黑发绿衣,还是个姑娘。
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被无缘无故传送到了这里的易渡桥。
用手遮着过于耀眼的阳光,易渡桥无比冷静地判断道:“我们进幻境了。”
她心思疾转,“书里写过,能有这种程度的致幻,也只有蜃楼大阵了。方才师尊你应该是误打误撞碰到了阵眼,你我才会被传送到了这。奇怪,玄晖峰上不是说禁止设阵的吗?”
她的尾音略略上挑,显然是在问询徐青翰。结果他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表情空白地坐在地上,像是个卡了壳的富贵仙器,金玉其外,里面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易渡桥见他不说话,也没着急,反正书上没说蜃楼大阵能毁人心神。
她径自将头发拢好,围着祭坛走了一圈,还真发现了端倪。
北地祭祀,极为讲究神像规格。
两个毫无差异的邪神塑像一左一右地守在祭坛前方,不仅是塑像,祭坛周围的花纹雕刻得近乎严苛,左右两边没半点差别。
一眼望去,几乎有被邪神注视的压迫感,胸膛闷得难以呼吸。
唯有一处除外。
易渡桥提气跃至半空,伸手把在左边神像肩头站着的小鹤塑像拿了下来。右侧神像的肩头空空荡荡,并无有与之对应的塑像出现。
断月崖就在北地,她这些年可没听过还有地方兴祭祀仙鹤的。
那是问天阁才有的规矩。
她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没等细看,那铜塑的小鹤竟然振翅活了过来。它的翅膀末端逐渐泛红,像是被血泡过一般。
易渡桥想起来了,这是刚才死在徐青翰怀里的那只小鹤。
它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成了铜像?
是蜃楼大阵引发的幻觉吗?
易渡桥松开手,血淋淋的小鹤飞到与她目光持平的位置,口吐人言:“白纸村村规,请仙人们务必牢记。”
易渡桥:“……嗯?”
什么村规?
“有的阵法违逆天道,会被强行加以规则束缚。”
徐青翰这只哑炮终于响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脱了力似的。不过这点意外影响不到他做坏事,他捏住小鹤刚想继续说话的嘴,“你等会再说。”
他摸了摸袖子里,放芥子的地方和易渡桥别无二致。一颗富贵仙器被手指抹开,荡漾起温和的光亮,正是苍枢山出产的留影珠。
徐青翰没笑,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鹤:“……”
铜质的长羽都气得炸了起来,奈何天道在上,它不得不忍辱负重地继续陈述村规。
其一,村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里不得擅自出门,以防惊扰纸仙。
其二,村中均靠卖纸维生,纸仙保佑,切勿动用明火。
其三,莫要靠近纸人。
其四,可以与村民攀谈,白纸村村风淳朴,定会十分欢迎仙人到来。
其五,每月均会有纸祭大典,请务必参加,纸仙会庇佑每个信徒。
其六,如若有纸人主动攀谈,请勿动用明火,不闻不答便好。
其七,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最后,小鹤不断沙哑地重复道:“切勿动用明火——切勿动用明火——”
留影珠尽职尽责地将所见景象尽收眼底,徐青翰把小鹤的嘴捏上了。
易渡桥指了指接住了她的那堆柴火。
不用明火,如何祭祀?
还有蜃楼大阵里定下的“村规”,先说有纸人,又说没有,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的?
前路未卜,他们如今也只能先按照村规行事。
小鹤挣扎的力气陡然加剧,徐青翰猝不及防地脱了手。它一路飞回了神像的肩头,再次变回了沉寂的铜像,等待下一位仙人的到来。
易渡桥兀自道:“阵眼想必就在白纸村里。这村规诡异得很,须得小心行事。”
徐青翰又成哑巴了。
这时,易渡桥总算觉出来了点不正常。从世子爷到徐长老,这人就没有话少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不得接近纸人的警告还在耳畔萦绕,她登时警惕地向后撤了一步,掌心虚虚地搭在发间,准备一有危险就动用杨柳枝。
徐青翰擡头。
易渡桥登即要将杨柳枝抽出来,迎面就是一鞭。
还没等她真正实施,却看见徐青翰的眼尾红了几分。
“你是不是辜月?”
易渡桥:“……”
这比徐青翰是纸人还恐怖!
她意识到了什么,芥子里的镜子随心意而动,刚好映出来那抹叩心印。
易渡桥认真地想道:原来是伪装的术法被清干净了。
怪她没想起来,法阵详解里面写过,为了防止阵中人修改规则,法阵内不得使用任何伪装术法。
易渡桥没顾得上徐青翰,等她的思绪从藏经塔跑回来时,手已经被徐青翰抓住了。
在做乔十一的时候,他从来没碰过她的手。
她略略不解地看向徐青翰,决定先把这事揭过去,免得影响她去寻阵眼:“我拜入你门下只为找个东西,断不会扰你修炼,你尽可放心。”
徐青翰看上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要见我,直接用本名不好么?莫说是什么东西,苍枢山我都能打下来给你当核桃盘着玩,亏得我还想什么转世,原来你做了鬼修啊。”
说到这,他意识到了什么,近乎语无伦次,“怪我……都怪我,但你回来了就好,以后我好好对你,一定!”
他在这边倾吐衷肠,恨不得把几十年的相思之苦都向易渡桥说得干干净净。
徐青翰简直抑制不住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就说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只是他不敢看清,也不敢承认。
他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飞扬跋扈了半生的徐青翰终于剖开了心,每一寸都写着易渡桥。
他期冀地等着易渡桥的答复。
他这辈子想要的都能得到,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吧?
易渡桥静静地看着他,没挣他的手,或许是觉得和被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缠上没什么区别。
她只是不大明白。
如果是这样,那她受过的苦又算什么呢?
徐青翰轻飘飘的一句他后悔了,难道她就要顺从地原谅他,再次重归旧好吗?
他没有彻夜枯坐过,也没有枉死在荒山上,更没有曝尸荒野,连尸身都无人收殓。
他甚至……
他甚至未曾尝过她的苦楚,便想祈求原谅。
幸好她不在乎了。
“徐仙长。”
于是,易渡桥看着他,“定远侯家的世子妃,已经埋骨在断月崖上了。”
她甚至唤的是徐仙长。
在那一瞬间,徐青翰清楚地看见他与易渡桥之间深如万丈的裂隙,鲜血淋漓地摆在那里,不容他忽视半分。
徐青翰僵成了祭坛旁边的铜质神像,没顶的恐慌压在了他的头上,与方絮告知他身中情蛊的那夜一样。
易渡桥平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去寻个歇脚的地方了。”
村规里明明白白写着呢,夜里不让出门。
她刚想走,徐青翰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当年之事事出有因,辜月,你听我说,当年方絮说你给我下了情蛊。她就是想骗我进仙门,真的,我一进去就测出来天生灵体了,八十只蛊也毒不着我。”
他一锤掌心,“你是不是气我没给你报仇?我回去就把方絮杀了给你解恨好不好,我留着她就是想看看热闹,以后……以后我热闹都不看了,我只看你好不好?”
易渡桥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我没生气。”
徐青翰被她甩在身后,慌不择路地喊道:“我当初没想和你和离,辜月!”
“我知道。”
被吵到了似的,易渡桥回过头,微微皱起眉,“当初你大可以来问我个明白。”
是你不信我。
徐青翰近乎是逃走的,临走前,强行把留影珠塞进了易渡桥的手里。
他知道不该走,可他好像被易渡桥的话刺到了,撑了几回没心没肺的笑容未果,嘴角耷拉下来,整个人都像被霜打了。
经年精心编织出来的一场大梦醒了,梦里或怒或怨的易渡桥消失不见,徐青翰的胸膛仿佛被苍枢山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比恨他更坏的情况出现了。
易渡桥把他放下了。
转转悠悠,没见到村民,徐青翰溜达回了祭坛旁边。
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这,他打量了会:“你们两个果真认识。”
吴伯敬含笑道:“徐仙长聪慧。”
徐青翰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得,这位……乔大叔,别和我说你真是个种菜的。”
吴伯敬不恼,在徐青翰面前装成了大尾巴狼:“免贵姓吴,正是辜月的师父。”
徐青翰:“呸!”
谁问你姓什么了,还免贵,他俩加一起都没他贵!
还什么师父,易渡桥的正牌师父在这知不知道?正经赐过戒的。
徐青翰浑然不觉在留仙楼赐戒有什么不妥当的,皱着眉打量他。
吴伯敬既然知道他认出来了易渡桥的身份,那么他必定也明白这大阵的由来,想要借机做手脚除掉他可能有点困难。
于情于理,他都是易渡桥的师父,徐青翰怎么着也得尊敬几分。
可惜徐青翰没长尊敬那根弦,一见面就开始琢磨怎么把他和方絮除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计划着怎么坑易渡桥。
方絮恍若未觉,问:“想来你也听到了村规,可要同行?”
“我和你一起走?”
徐青翰指了指自己,满脸写着方絮疯了,“别别别,辜月看到了得怎么想。以后你和我最少一尺远,谁也别过界啊。”
吴伯敬笑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如此?我与小絮来此,正是为了帮辜月修好道心,逃出蜃楼,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徐青翰假笑。
谁信你。
修道心……辜月的道心怎么了?
易渡桥敲开了一家村民的门,她大略探查了遍整个白纸村,并未找到合适的空房间。
奇怪的是,白纸村白日里无人外出,唯有她敲响了门板后才会有人来应声。村民的态度与村规所说的无二,还没等她说话,便拉着她往屋里走,热情得诡异。
拉着她的是个老婆婆,眉眼间有着当初金陵城外那坏了房子的婆婆的痕迹,她还给人家画过符。
易渡桥冷笑。蜃楼大阵想借此让她放下警惕,可惜她不吃这套,谨慎地按照老婆婆的指引行事,半分也不逾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他白纸村还能如何。
她坐在了床榻上,心下一凛。
宛如纸片摩擦的“沙沙”声传了出来,还没等她问,老婆婆预料到了一般,解释道:“村里的人日日做纸活,东西都是纸的,你去别家也一样。”
易渡桥应了声,既然是婆婆不让她去的地方,那还真得看看。
还没来得及再琢磨,老婆婆热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位仙长,进来坐进来坐。”
遣词造句和她对易渡桥讲的无甚两样,磕巴都不带打一个的。
徐青翰站在门口,即将落下的夕阳被他遥遥地甩在身后。他不知道去了哪,向来整洁的发冠斜斜地歪着,一缕凌乱的碎发沿着颊侧落了下来,想笑没敢笑,隔着老婆婆望了她片刻。
“我不放心你。”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你住的这里好偏,我找了好久。”
易渡桥等着他继续说。
徐青翰咽了口口水,略略紧张:“我能住这吗?”
易渡桥不置可否:“婆婆让你进了。天要黑了,徐仙长。”
徐青翰不大乐意听她叫仙长,可是他刚被易渡桥敲了个魂飞魄散,不敢造次,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边。
易渡桥只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至于这话能在徐青翰的心里撞出来多少余波,便不关她的事了。
那前言不搭后语的村规不让晚上出门,易渡桥不至于第一夜就出去挑战蜃楼大阵的权威。黑暗笼罩了白纸村,她没多少睡意,坐在窗边,透过缝隙窥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灰白的雾气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将小小的村庄吞了进去。
清晰的白纸摩擦声响起,易渡桥霎时回头,只见白日里还有着温度的老婆婆周身惨白,五官被潦草的笔迹画在了脸上,笑眯眯地弯了起来,推门而出。
徐青翰坐在她旁边:“哎呦,这不就靠近纸人了吗。”
他说习惯了风凉话,一出口便想起来不对,试探地看了眼易渡桥,看她没什么反应才放心。
刚来就犯了村规,算不上好事。
易渡桥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专注地盯着外面灰蒙蒙的雾气:“村规还说村里没有纸人,明早便知真假。”
雾气里,摩肩接踵的纸人轮廓慢慢浮现。他们俱穿着村民的衣裳,该种地的种地,该说笑的说笑,看上去仿若白日。更多的纸人在做交易,惨白的纸钱在村民间交换着,彼此脸上画着的笑容几欲咧到了耳根。
而在众多的纸人里,易渡桥将灵气凝聚在眼瞳上,一眼就看清楚了其中较为矮小的小女孩穿着的衣饰。
毕竟在一众灰扑扑的衣裳里,想看不着白衣也挺难的。
她凝重地让开地方,不错眼神地道:“你来看。”
徐青翰依言照做,拧着眉看了半晌,迷茫地问:“你让我看什么?”
等易渡桥再看过去的时候,那抹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想了想,她决定据实以告:“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方絮。”
但也不算是,纸人少女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腰际,瞧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纸糊的五官看上去活泼得很,实在和她所认识的方絮截然不同。
易渡桥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岑小眉,玄晖峰上各扫门前雪,岑小眉自从入道后来寻她的次数愈发少了,也不知道她的道修得如何。
她有些难以想象岑小眉冷若冰霜的样子。
酷似方絮的纸人左拐右拐,敲了敲其中一扇房门。
开门的姑娘气质出尘,两人的衣裳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伸出手,牵着纸人进了屋。
吴伯敬等在屋里:“倒同小时候的你很像。”
方絮:“比我小时候能机灵些。”
被人发现了会跑。
“我刚遇到你那会,你也这么大。”
吴伯敬道,“浑身上下没个好肉,看着可怜。”
方絮没接话。
她一时又成了那个小小的孤女,纸一样的村子在她的眼里燃烧着,热浪舔着肌肤,孤女因为恐惧而嚎啕大哭。
半晌,她垂下眼:“义父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吴伯敬:“你也学会那些客套话了。说说吧,易渡桥怎么发现大阵的?”
白纸村里禁明火,屋里放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影影绰绰的光落在方絮的脸上,将一星半点的神色波动掩去了。
她公事公办地说道:“方絮无能,未曾想那小仙鹤竟然回了巢xue,使其鸣叫,将易渡桥引了过去。”
吴伯敬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宛若一只狠辣的狼王:“你还真是有出息。”
方絮跪了下来:“义父恕罪。”
纸人不明所以,拽了拽方絮的袖子,感觉面前这个大叔好像在欺负她,遂迈着小短腿挡在了方絮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