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晚归人(十七)
坏了。
仙鹤的哀鸣撕破了刚刚平和下来的气氛,岑小眉蓦然转头,看向枯荣峰。
方才被李阅川耽误了一时半会,把祁飞白忘了。
庭院中,祁飞白安然坐在中央,枯叶在他身边与风同和,沙沙作响。
大阵上血丝似的符文从他的脚下开始往外蔓延,越过山腰,触及山脚,一路笼罩住了整个枯荣峰。
此时的祁飞白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自在,他只觉他的神魂被囚禁在了一方小木盒里,连动动手脚想松快些都困难。
透过木盒的缝隙,他依稀能看见外面的景象。
荀洛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身体——直到此时,祁飞白才知道是他轻敌了。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邪修远比他想的要阴险狡诈,从一开始荀洛就没想过要与他共生,荀洛要的是吞噬掉他的神魂,从而占据“祁飞白”这副躯壳。
而时至今日,祁飞白已经全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洛用他的身体绘下大阵,再将承载着方絮神识的沉墨印安放在阵眼之中,随后将齐瑜割腕取血,强行启动了大阵。
传送法阵的外壳剥落下来后,齐瑜趺坐在地,强打精神地将那大阵瞧了一番。
“作恶有报,此事你可明白么。”
大阵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齐瑜身上的生机,她看上去疲惫极了,轻声道,“纵然你今日以我和方絮作祭开启杀生阵,诸多化神修士皆在此处,你也难得活路。”
荀洛毫不在乎地“嗯”了声:“若我得回神魂,又何须再在祁飞白这么个凡人身上多加费心。”
齐瑜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想……”
荀洛痛快地承认道:“李阅川的尸骨尚且未曾消散,为何那剑灵住得我便住不得?世上可没有这般的道理。”
齐瑜恍然:“原来你连苍生道心都算好了。”
荀洛推门而出,回首含笑道:“谬赞。”
种花多年,崔漱冰在枯荣峰上攒下来的灵气当真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枯荣峰就像颗巨大的天元石,任由大阵对其予取予求。
大阵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充裕的灵气,随着符文上光芒愈甚,隐隐的闷雷声从阵中传来。
在阵中,荀洛有自信能保证他连根寒毛都伤不着。所以在当易渡桥等一众人赶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自得,堪称悠然。
“易庄主。”
他看也没看其他人,径自向易渡桥说道,“还是说我该唤你尊上?”
闻听此言,易渡桥瞬间便下了定论:“你是我门下鬼修。”
荀洛抚掌道:“不愧是尊上,果真聪慧!”
他似是怀念什么般,“当年与尊上法场初遇,只顾着想我那家中小妹,未曾多同尊上攀谈几句,当真是遗憾。”
一股灵风忽然刮了过来,虚虚地在荀洛脸上一刮,倒像扇了他一巴掌。
易渡桥意识到他是谁了,前因后果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眼神便愈冷:“是你。”
崔漱冰和天贶听得一头雾水,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俩人有什么仇怨。
天贶碰了碰易渡桥的指尖,低声道:“……他谁啊?”
“鸠占鹊巢的鬼修而已,辱我门楣。”
易渡桥很少有说话这般刻薄的时候,“我该叫你荀洛,还是哪个被你强占了的名字?”
法场之上,她曾为了那一句“天道不公”向吴伯敬立下鬼尊之誓,也曾为兄妹情谊动容一瞬,悄然替阿瑶向仙门的弟子出了一剑。
而此刻易渡桥才明白,原来当年的阿瑶不过是一厢情愿——她的“兄长”只是个活了太久的老妖怪,阿瑶做的一切只是把细细的尘灰,随手一扬便没了痕迹。
如此之人竟还有颜面妄谈天道。
易渡桥一眯眼,却也没忘了正事:“齐谈妙在何处?”
“放心,她死不了。”
荀洛摸了摸颊侧,笑意不达眼底,这副神情在祁飞白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她那点修为哪里够填杀生阵的?不过是借她的生机来当药引,替我稳固好大阵罢了。”
他歪了歪头,“原来开悟道也能如此重情重义。我还以为你早就和那群修无情道的一样,连亲兄长死在眼前也能心下无波呢。”
易渡桥没接他的话茬。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像是嵌在了地上的符文。
芥子里,小荀洛的声音有些迟疑:“你是说,他也叫荀洛吗?”
小团子似的魂魄碎片正攥在了小荀洛的手里,温软而晶莹,在堆了满地的丹药法器中显得格外温顺。
他的心智停在了十余岁的时候,透过芥子,他能看到外边的一切景象。
“如果它是我的魂魄碎片,那么我会不会……”
过了一会,小荀洛才道,“也是那个人的魂魄碎片。”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是“自己”,那个人却要和易渡桥作对?
听起来那个荀洛干的事还挺伤天害理。
易渡桥的声音传来时离得极近,听起来像附在小荀洛耳边的轻语:“或许是吧。”
作为鬼尊,她当然知道荀洛设下杀生阵是为了什么。
易渡桥的命门在断月崖上,正是因为立下道心时她的神魂便已经与断月崖合为一体,才称“山鬼”。
对于荀洛这种依靠他人的肉身而存活下来的鬼修来说,神魂的完全则更加重要。
易渡桥打量着“祁飞白”的脸,轻笑一声:“你在担心什么?”
荀洛不语,于是她继续道,“你大可放心,我来此地时便没想过要临阵脱逃。”
荀洛“啊”了声,说话像是在叹息:“还以为你会断臂自救逃回断月崖……枉费我还画了那么多符文想封禁神魂,如此看来还真是……”
“你以为我是谁。”
易渡桥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杨柳剑柄上叩了叩,崔漱冰与其他刚刚从玄晖峰上赶来的修士就被一阵轻风不容置疑地送了出去,“我可是易渡桥。”
落在阵外的崔漱冰听到了这话,想强行破开禁锢冲进去的动作明显地一顿。
易渡桥没去看那些修士,平声道:“修道一世,为了自己长寿也好,为了他人活命也罢,总要有个理由。岑止戈尚能为此殉道,我亦如此。”
她意有所指道,“只是莫要波及旁人。”
易渡桥不是一意孤行的傻子,只是杀生阵与旁的阵法不同——张婉的阵法图所记,此阵要以神魂为阵眼。换而言之,在阵里死的人越多,那么供其当柴火烧的无主神魂也就越多,杀生阵也就越强。
苍枢山里本就灵气充足,要真往里边再砸几个元婴化神……不仅是问天阁,整个永安怕是都得被杀生阵一口吞了。
唯有独身入局,才是最佳的破解之法。
“主人,你准备把他脑袋砍了还是胳膊卸了?”
天贶兴致勃勃的声音响起,“要不塞缸里腌着玩,我看最近还挺时兴腌菜的。”
易渡桥:“……”
把这茬忘了。
天贶本就是杨柳剑灵,又何谈用杨柳剑的剑风把他送走。